“长女”的十年:艺考,名校梦与女主播 | 人间
“为什么什么都要我来!你们总说不会不会,难道我天生下来就会这些吗?为什么不能学着怎么去做,就因为我最大,所以什么事情都要压在我身上吗!”
配图 | 《我的姐姐》剧照
姐姐是家里的长女。比我哥大两岁,比我大四岁。
小时候,家族里的长辈总是对她说:“你作为老大,一定要让着弟妹,你爸妈工作辛苦,也要多帮家里的忙。”姐姐倒是真听了进去。
2005年,我5岁,我们搬离老家来到县城,小出租房楼下是脏污忙乱的菜市场,街道间飞驰的载客摩托。
父亲在对街开了个手机店,两年不到,就因经营不善关张了。这时,朋友介绍他去外省工地当司机,他二话不说便只身前往,鲜少回家。头五年,日子过得辛苦,父亲不顾家,母亲找他要生活费得从月头追到月尾,他在电话里头骂我们是讨债鬼。迫于生计,母亲去附近超市干导购,月薪不到三千,日夜班颠倒。除了吃饭和睡觉,我们一天里见不到她三回面。
母亲不在时,刚上六年级的姐姐便当起了家,琢磨菜谱做三餐,教刚上小学的我读图识字。当然,她也还是个孩子,会偷偷用红包给我们买冰棍、辣条还有现烤的鸡蛋糕。偶尔,还会奢侈一把,买上对街沙县小吃的香拌云吞,五元一份,十来个云吞,皮薄肉弹,花生酱混酱油的香味,几乎伴随了我的小学和初中。
自幼,我视姐姐为粗心与细心交织的个体。家务对她而言是挑战,洗碗溅衣、晾衣碰头、削萝卜伤手,皆是常事。然而,保护我时,她从不马虎。哥哥与她脾气相冲,常起争执,我因性格柔弱,常成哥哥“出气筒”。这时,姐姐总及时出现,在拳头落我后背前护住我。
那几年,每逢转季,我就要咳嗽,绵长的咳嗽声往往持续十余日。一次,咳嗽加剧至深夜,疲惫一天的母亲被吵醒,旋即骂我:“让你把痰咳出来你偏不,吵到个个不用睡!”
我满腹委屈,因为真不会咳痰,又因母亲头次骂我,眼泪一下就飙出来。身旁的姐姐,虽同样未眠,她没有责骂我,反倒很温柔地喊我小名:“小小别哭,姐哄你睡。”随后,又把我背起来,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步。
那晚伏在姐姐背上,我想,她就是除我妈外的第二个天。
像我们这样无房、无车、无存款的家庭而言,年幼时,耳畔回响的就是家人无尽的叮咛,“好好学习,考上好大学,就算熬出头了”。在亲戚眼中,“好大学”最起码得是一本以上的重点大学,最好是往北京、上海这些地方走,非但面上有光,还大有前途。
姐姐始终铭记这一点。高中时,她读文科,成绩是年级前十。但要同市里的学生比,还要差上一大截,考上重点大学的可能性不大。
2014年,姐姐念高二,艺考风潮席卷小镇。她的班主任时不时会在课堂里提及艺考,强调有意向考取理想学校但文化分不够的学生可以尝试走这条路。班里学生基本都在埋头苦读,无动于衷,只有姐姐被说得心动。
当时,母亲很支持姐姐走艺考这条路,她觉得孩子有目标,想学新东西,这想法就是好的。然而,现实却如同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——艺考所需的课外培训费用,动辄五六千,令人望而却步。母亲只能出门借钱,但家中长辈闻讯后,纷纷表示反对,他们认为艺考这条路是歪门邪道。
眼看报班截止时间越来越近,钱依旧没着落,姐姐难过得没心思吃饭。最终,母亲向小姨借了钱,她回到房间安慰姐姐,不用担心钱的事,能学到本领比什么都重要。
那年的艺考,姐姐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训练。除开报班,她还请县电视台的主持人一对一辅导。她明白资源和信息在小镇的重要性,如果能请教传媒相关的老师,能获得非常有用的艺考经验。当然,代价就是学费高昂——一节课两百,而我一年的学杂费不过三百。
一次,母亲私下同这位老师说,我们家条件一般,能不能降一点学费。老师笑得尴尬,委婉地说,“这不算贵”。隔天,姐姐下课回来,又气又急地跑到厨房质问母亲,是不是和老师说了什么。母亲装傻不承认,姐姐就把下午上课老师说的话复述一遍。
原来,在母亲向老师说明情况后,老师上课时问姐姐:“你家条件是不是不太好?”
姐姐愣住,这一问才知母亲去向人求情降学费。她自幼要强,不想被人看轻,更不想因家庭拮据而遭到区别对待。被老师这一说,她当即觉得脸烧得慌,像是一层遮羞布被人揭开。而她最担心的事也发生了,这一小插曲过去后,老师授课明显不上心,没了往日热情。
那阵子,她和母亲哭诉:“你和别人卖可怜有什么用,只会被人看不起!我问东西她都爱答不理!”
母亲既吃惊又无辜,她想法单纯,一直以来认为人师者必定对学生心软,无私奉献。她试图再去和那位老师理论,被姐姐厉声喝止了。后面的几次课,姐姐硬着头皮去上,甚至不太敢去看老师,总觉得她那双眼里有鄙夷和嫌弃。
自此,这件事成为姐姐的心结。考取好大学,争一口气,不被人看扁,更成了某种执念,伴随她此后漫长艰辛的三年高考。
选择艺考,一般来说,走的流程就比高考多两步。首先要参加艺术类省统考,然后可以参加相应高校举行的校考。若统考成绩达到合格线或拿到校考学校的合格证,高考时可以艺术生身份参加考试。
统考或校考成绩(专业分)与高考成绩(文化分)以相应的比例相加即为高考总分。由于各院校录取侧重点不同,一般在专业分合格且文化分达到当年院校录取线的前提下,院校会从专业分、文化分或高考总分三个方面考量,依次排名,择优录取。若是统考成绩未过合格线,也没拿到校考合格证,便只能如普通学生一样进行正常高考流程。
姐姐长相端正大气,嗓音是偏浑厚的女中低音,在备战普通话考试的高强度训练下成就一副播音腔。早在有艺考的想法时,她就选定了播音与主持专业。很多年后,我问过她为什么要选这个专业,她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那会只是觉得它赚钱多,学了有前途。”
当年的播音与主持专业在省内未设统考,学生只能通过高校设立的校考考点进行专业考试。校考多以初试和复试两个部分组成。考试内容也因高校的不同有所差异,有的学校有随机抽题、考官提问,有的学校有才艺展示……但不管形式如何变,普通话朗诵、新闻播读、即兴评述等基础的考点都会涉及。
2015年,姐姐在北京集训后,随着各大高校校考时间及考点陆续公布,她开始去往省内外的高校进行校考。第一个考点在吉林,寒冬时节,她第一次出远门,也是头次见到雪。备考压力大,又孤身在外,电话里头她和母亲打电话报平安,总是哭。
从吉林回来后,母亲就决定陪她去北京、武汉、湖南这几个地方的学校继续校考。其间,因放心不下我在老家,去长沙前时,母亲回来把我接到身边,那也是我第一次出省。在长沙,我们挤在简陋的旅馆里,三个人一张床,床铺和厕所紧挨着,起床转个身的距离,就能碰到厕所的玻璃墙。
姐姐和往日一样坐在床头复习朗诵,时常眉头紧锁。临睡前,她告诉我,她很紧张,怕付出没回报,怕钱打水漂,怕辜负家里对她的投入。就这么怕了好半天,一直等到半夜,她才勉强睡去。
这一年,她的成绩不理想。要同大城市里自幼得到培养的艺考生一起竞争名额,并不是一件易事。校考一轮下来,她都没能成功拿到合格证,这意味着她被心仪学校录取的最低门槛都够不到。她只能如普通学生一样参加高考,而这一年,她高考的文化分只达到二本线。
成绩出来后,家里人还在为家族马上要多个大学生而高兴,姐姐郑重地说:“我要复读。”
第二年,姐姐吸取教训,继续苦练普通话和播音主持,还另学了民族舞,还自学了交互设计类的部分内容,为后续艺考面试的作品展示做准备。
这年她的心理压力很大,怕到时候又是一场空。这也让她越发不自信,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,问我:“我是不是很丑,很胖?”当初家教遗留下来的心结也开始冒出来,她焦虑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。
校考趋近,某天她正复习着,情绪忽然崩溃,眼泪不停掉。哭声把母亲引过来,她摸着姐姐的头,很认真地说:“考试最重要的是放平心态。钱没了可以再赚,况且学了就是自己的,这怎么能叫浪费钱?”那些备考的日子,母亲是姐姐的精神支柱,倘若没有她的陪伴和开导,兴许姐姐也无法在艺考这条路上走这么久。
在那场谈心后,姐姐过于紧绷的状态有所好转。那年艺考,她成功拿到深圳某所高校的合格证,那虽不是她的理想学校,但起码有了进步,只是她想再进一步。
于是她开始了第二次复读。
这一次,她的心态好了很多,有了前两年的经验,她越发自信和自如,老师的认可和赞美也多了起来。2018年初,第三次校考,她成功拿到了北京某重点A大学的合格证,当时的主考官对她很满意,复试考试结束后还对她说,“很期待未来能够在校园见到你。希望你继续努力。”
但命运总爱开玩笑,这年高考成绩出来,姐姐的文化分离A大学当年最低录取线仅仅差了5分。当时的她,几乎没有考虑别的学校,满心满眼只剩下A大学这一个目标,学校发的志愿填报指南书,她甚至都没打开过。
一次又一次落榜,她还是没有放弃报读名校的念头。在她决定第三年继续复读以考取北京这所学校的决定时,我感慨她毅力惊人之余,又不免担忧她的未来。这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二,快要和她同级,而她还在原地打转。
“你难道就不想上大学吗?”我问她。
那时,我头次理解怀揣梦想、有远大抱负的人是什么样的。她的眼神坚毅,一双眼都充满着对未来蓝图的憧憬。
“当初我选择走艺考这条路,有人反对,说家里又没钱,没资格学这门试,只有阿妈支持我。等我开始学了,又有人说我土、不好看,不是学这个的料,不如找个便宜大学上了算了。我偏不信我没这个能力,要考就考最好的,不仅是为了家,也为争一口气。”
2018年7月,姐姐找好了新的复读学校,学校在城区边的村镇上,半封闭式的学习环境,专为复读学生打造的。学校八月初就要开学,她提前一周把学习资料还有宿舍用品都搬了过去,怀揣满腔激情去迎接新一轮艺考和高考的备战。
然而,这场逐梦未能像从前那样,忙碌充实地进行下去,而是硬生生地中断在了父亲手中。
7月末,我们接到父亲脑干出血送往ICU抢救的消息。那年,他在深圳跑工地,常年三高又不吃降压药,身体状况像个临近爆破的气球,一杯白酒下肚,再大声说几句话,脑袋里的血管砰一声炸裂,把一家人炸得团团转。
姐姐和母亲先去了医院,母亲早已被这个消息砸得六神无主,在ICU门外徘徊。休息区沙发坐着叔叔和舅舅们,皱着眉头,同样满脸忧色。好在,两天后,父亲情况好转,但随之而来的医药费成了大难题。
那阵子,来看望的亲戚总对姐姐说:“如今你爸爸倒了,你母亲身体不好,你是长女,也算一个大人了,要好好照顾父母和弟妹。”
查社保、办证明手续、跑部门、筹钱等事项,母亲不会,我们不懂,这份重任便落到了姐姐身上。她请的假从几天到十几天,每天都忙于办理各种大小手续。因社保报销的限制,父亲需要每半个月转一次院,其间要提前联系转院的床位,除此之外,脑干出血带来的肺部感染和偏瘫这两项后遗症,同样需要人手随时在旁边看护。
等暂时解决掉眼前的事,姐姐已经快半个月没去学校了。一天下午,她和母亲坐在家属休息区里算余下的钱,边算边忧心后续父亲的护理。父亲一百七十多斤的重量,护工做不到心细,母亲为此照顾得吃力,急缺人手来分担。但在照顾病人这件事上,谁都难以抽出时间帮忙——叔叔和舅舅们有工作,爷爷奶奶上了年纪,我正处于升高三的关键期,初中辍学的哥哥当时正在老家准备驾考科目三的考试。父亲的事已成定局,我们商量着还是让他考完试再回来。
没钱请护工,大家又各有各的忙。最终,姐姐说她会留下来帮忙的。听完,母亲一张脸愁成苦瓜,无奈却又毫无办法,“那你上学怎么办?”
一旁的叔叔没好气打断:“人都这样了还想上什么学?”大家陷入沉默,姐姐更是无话,默默整理父亲的资料。我偷偷看姐姐的表情,她眉头皱着,唇角抿着,有怨愤,也有不甘心,但这次,她什么话也没说。
晚上回了酒店,母亲让她别把叔叔的话放心上,姐姐只是平静摇了摇头,像是认命接受这样的现实:“我休学吧,复读的事以后再说,现在这样,我也不可能放下心来学习。”
这场休学,代表着她就此退出校园生活,漫长的三年高考长跑还未步入终点就被迫宣告中止。道义、情分和良心拉扯,她无法坐视不理,她不为父亲做考虑,也要为相伴多年、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弟妹考虑。她要向突遭变故的家庭妥协,除了承担起这份家庭责任,别无他法。
2019年年初,父亲出院,我们在城区近人民医院的地方租下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,房子八十来平米大,严格来说那不算三间卧室,其中一间原来是阳台的一部分,被房东改成一个四平米左右的玻璃房,仅能放下一张床。
父亲出院后,爷爷奶奶来到家里帮忙照顾后,他们睡在玻璃房,哥哥睡另一间小房,我和姐姐、母亲、父亲挤在大卧室,一张大床睡三人,我身子小,睡在边上的飘窗上正好。母亲怕我睡得难受,后来给我加了个木板,拿被褥垫上,即使这样,有时后半夜翻身,我总会觉得后腰隐隐作痛。
租下房子,交完两个月押金,家里的积蓄已所剩无几。
房租、护理还有因为父亲治病欠下的贷款,每个月光是支出就多达七八千元。
父亲吃喝拉撒上下床全都需要人帮忙。时常发烧感冒,生浓痰。非但生理状态不佳,心理状态也堪忧。他无法接受人生半程突然落得半身残疾的事实,偶尔会悲从中来,啜泣不止。从老家回来的哥哥,一时找不到工作,也开始接手父亲的日常护理和复健,不过爷爷奶奶也会帮忙照顾父亲。所以哥哥花在父亲身上的时间很少,其余大部分时间,他不是睡觉就是打游戏。
我们当地,家族中强调男性要有责任有担当,成为家中顶梁柱的言论。但在我的家庭中产生错位——父亲偏瘫,自脑出血起便失去自理和劳动能力,哥哥得过且过,不求上进。总之,哪一个男性都指望不上。
赚钱这事,最终落到了母亲和姐姐身上,她们无法忍受坐吃山空的局面。
五月份时,母亲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,无视他们说的要母亲在家,哥哥外出打工的要求,毅然决定重拾起从前的早餐摊生意。没能继续复读的姐姐充当父亲本该做的角色,来和母亲共同分担经济压力。
姐姐不用上学后,恨不能将一天二十四小时全用来赚钱。
早在姐姐上初中时,为补贴家用,她把父亲关闭手机店时留下的一袋玉石放网店上卖。碰上个好心人,听闻她小小年纪便开淘宝店赚学费,既是称赞又是心疼,后来不论玉石真假,按姐姐给出的价,全买下了。那是姐姐赚的人生第一桶金,一千块钱。
有了之前的经验,姐姐选择淘宝开店卖特产,经朋友介绍,联系到生产当地手打肉丸的厂家,进了一小批货,大概二十来斤。她用手机拍图,在朋友圈宣传和网店发布。起初半个月没什么起色,大多是朋友生意,加上网店对新人曝光率有限,拿钱投流对于钱包吃紧的姐来说不现实。
她开始瞄向直播带货,来增加曝光渠道。
每天定时晚八点直播,煮一碗卖相尚佳的面,既做晚饭又做展示,一颗丸子举三十秒,保持得体笑容,丸子在空气放到快凉了才咬上一口,边吃还要边做介绍,推送链接。播了几天,直播间观看人数最高达到几十人,其中大多数人来了一会便退出。
播了半个月后,直播间流量已达上限,介绍翻来覆去没有新意,姐姐嫌介绍词干巴,曝光渠道单一。那年短视频风口正盛,她开始转向入驻视频号,介绍特产美食和美食视频制作,还能赚点激励金。
我听了她的想法,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问她:“你都不怎么会做饭,能行吗?”
她狡黠一笑:“这不有你吗,我们一起干。”
2019年夏天,我高考完,正好放暑假,有长达三个月的假期,除了帮忙家务,剩下的事件就是陪着姐姐一块打下手。
决定视频拍摄方向后,姐姐就在二手平台买来补光灯、三脚架,以及几条做背景的餐桌布,还有一台家里搁置两三年的旧佳能相机,开始拍摄起和特产相关的美食视频和照片。技术不够,她就上网学习修图、剪辑、拍摄技巧。最后将修好的照片当作商品链接上的宣传图,而视频则投放直播间和视频号上做宣传。一番努力后,姐姐直播间在线观看的人数从十几人变成几十人,再到上百人,后台订单终于从省内做到省外,单量有时一天一单,好的时候两三单。
那个月,姐姐靠网店收益赚得四千来块钱。她仍然觉得不够,希望多一份收入,恰逢楼下一个三十平左右的店面业主直租,姐姐就冒出个新想法,租下店面卖小吃,“这样既能方便照应爸爸,还能开个店做生意,还可以在店里做直播。”
我没有她大胆,敢想敢做。店租1500,对于家里是笔大支出,生意完全没底,无异于贷款投资,很可能吃力不讨好,花了钱不说还浪费时间。但姐姐说:“万一赚钱呢?好过什么都不做。”
她和母亲商量,两人一拍即合,和业主签了半年的合同,跑去工商注册了营业执照。姐姐虽有乙肝,但好在那年健康证允许肝功能正常的乙肝携带者办理,她很快就办好健康证,顺利开了家小吃店入驻外卖平台。
如今常被诟病的半成品、预制菜,是我们当时外卖店主要的收入来源。从饺子、包子等蒸点再到各式炸物,姐姐选了好些味道和利润都不错的速冻制品,放在冰柜里,随用随取。除了小吃,后面还做了和特产相关的丸子汤面、拌面。
出餐时间15至20分钟,常常碰到一单里又是炸物又是汤面蒸点,我和姐姐常常弄得手忙脚乱。好不容易出单,两人双双瘫坐在椅子上,感叹幸好有半成品省点时间,这要是现点现做,超时投诉要满天飞了。
一单20元的外卖,平台大概抽成20%,到手十来块钱,一天好的时候能接个五六单。没有靠低价冲销量,也没有花钱设计足够惹眼的门店装饰,外卖店流量虽不高,但起码有得赚,满足下基本生活费不成问题。恰巧那会,姐姐朋友的表妹升高三,想要提高英语,朋友便介绍她去给表妹上网课,课时费一个小时一百块钱,一个月有两千块钱收入,弥补了店租这笔支出。
只要有钱赚,姐姐就不会太过焦虑。
8月,我拿到录取通知书。
学校既不是名校也不是重本,是省外一所很普通的民办二本。
对于我的高考,我和姐姐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。我没有任何不甘,分数自认稳定发挥,已达能力上限,至于志愿和当年的录取分数线,就全看运气了,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。姐姐则认为我未尽全力,不够努力,不该是这种分数。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,我们偶尔爆发的争吵中还会存在她指责我毫不用功,一心玩闹,才会考了个差劲学校。
家族里读书的小孩常常被寄希望于出人头地,我没能达成这个目标。这让她倍感失望。
不过她没有失望太久。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天,她和我一块拆封。不只是我,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录取通知书,比我还高兴,拿着手机一顿拍,发朋友圈宣告她的妹妹考上大学。
“妹妹上了大学”这件事,要比“不算好的学校”来得重要。
录取通知书的由来我和姐姐心知肚明。我滑档到了第八志愿,对于第八志愿的填写,我没有选择热门专业,因为心里没底,在看遍网上许多关于各专业的介绍后,我选了保守的电子商务。民办二本的志愿是姐姐提议的,它是新校区,宣称设施齐全,挂靠校本部,师资互通。
唯一的缺点是学费高昂,大概是普通高校的两倍。
这是我头次碰到以万为开头的学费,顿生出一种拖累家庭的愧疚。姐姐却学着母亲的样子说,“钱财身外物,没了可以再赚。”她说,家里尽管缺钱,但她仍希望我的大学四年是完整的——宿舍得是上床下桌,教学楼实验楼齐全,校园要大,要有礼堂、有社团、有学生部门等等,老师不是教授就是博士,课业完整,大四要写毕业论文,还要实习等等。这是她理想中的大学模样,少一个流程都不行。
等兴奋劲过完,她感慨我已经是大学生身份之余,有些忧心道:“就是不知道你上学后,我怎么办。”
暑假的三个月里,兴许是被姐姐感染,比起能够上大学,我比较担心的是如果我去上了学,家里怎么办。少了一个我,姐姐没人帮忙会不会更糟心——彼时,母亲的精力在早餐摊,哥哥的精力在父亲。一个人要干外卖、干直播、给学生上课,她能否应付过来呢。
至于未来的工作和学业,我一片迷茫,毫无方向,并没有像当初的姐姐那样总是目的明确地前进,知道自己要什么和怎么做。因此常会暗暗不切实际地希望着,如果此刻上大学的是饱含干劲、敢想敢做的姐姐,会不会比我更有前途些。
我考上大学,母亲同样高兴,但高兴过后则是遗憾。她提及如果姐姐那两年没复读,这会估计能上两年大学了。姐姐有些坦然地说:“可我哪怕现在上学,也未必能放下心来啊,家里这个样,处处要帮忙。”
话锋一转,她又对母亲说:“不过你放心,我有我的计划,我想考国外去,国外学历不比国内的差。”她的理由是,国内高考形势紧张,高考也开始改革,她可能无法适应新的做题模式,不如自学外语去国外学传媒和设计。没多久,她就买了新一轮的相关书籍。
我那阵子很不认同她的决定,出国留学费用很高,对于遭遇过疾病重创的家庭而言,简直是异想天开。再者,抛开钱不谈,她一个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国外,又真的能适应吗?
暑假结束,我去往省外上大学。告别逼仄的床,不必再忍受飘窗的冷硬,远离家庭争吵和琐事,有了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。
与此同时,姐姐不是为钱财谋生,就是处理家庭琐事。我开始成为她唯一倾诉的泄口,那两年,我们的聊天记录时常充斥今天谁和谁闹了矛盾,父亲又如何发脾气,哥哥又开始吵架、打架、砸锅砸椅等等。
“死”这个字眼开始频繁出现在姐姐口中,她几近崩溃。而我开始成为她摆脱困境的小小希望,她期待我学有所成,赚得大钱,如果我有些许懈怠,她会瞬间产生推测和提醒,让我清楚意识到家中现状,绝不可像当初的高三那样松懈和放纵享乐,最终换得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学历。
而无法为她分担丝毫压力的我,常常在与她的谈话中愧疚和罪恶感袭上心头,这样的心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,并恶化成了内耗和易怒。往后,面对她的消息时,我常常已读不回,只在必要时敷衍两句。她不再成为我儿时的骄傲和榜样,却成为我和室友谈心时频繁吐槽的对象。
寒假放假回家,我还是像从前那样,忙完家里的事,便待在店里和姐姐一起做外卖。闲时,聊到我的大学生活,她眼里和语气里都透着羡慕,感叹之余,有些伤感地问:“如果我当初不复读,直接去上大学,现在是不是也会在学校上学?”
我反问她:“你之前不是说想去留学吗?现在还想吗?”
她长叹一口气:“肯定想啊,但是学外语还要考证,没有那么快的。”
我心想,考证和外语都不是大问题,摆在眼前的可能是一笔十来万的留学费用,这才是真正的难题。第二次听到她肯定的回答,我还是无法理解她这一想法。
在我走神的期间,她一句话把我拉回来。
“如果我考上好学校,上了大学,像你一样,就不用待在家里烦这烦那的,你说……我是不是太固执,太没用了?”
“为什么突然这么说?”我问。
“身边的同学毕业的毕业,上班的上班,只有我不一样,不是搞外卖就是弄直播,为了一点钱急得团团转,还要防止家里吵架生事,真的好累,怎么我总要比同龄人承受更多?”
我们没有太多谈心的瞬间,片刻宁静常常容易被打破,比如我们刚说完一句话,手机一个语音电话,父亲有点什么情况,我们就得上去看看怎么回事。
我回归到家庭中,再次深刻体会一家人绑在一块的窒息感,慢慢明白姐姐对于留学的执着,也开始重新去理解她的处境。混乱的家庭像漩涡,让每个待在其中的人深感憋闷,只有走出这个环境,才能缓过来,喘一口气。而无法走出来的姐姐,除了自我调整,向我发泄怨气,别无他法。她害怕某天被生活磨灭意志,成了平庸无为之辈。她总在赌一个万一,万一哪天她赚到钱了,万一家里没有那么需要她了,万一她拿到了offer,成功考取国外的学校……
出国留学更像是姐姐回到正轨的希望,尽管希望渺茫,但她坚信它有改变现状的可能。
心怀抱负却囿于家庭困境,这是她弥补高考遗憾的方式,也是她摆脱混乱不堪的生活的唯一盼头。
2020年年初,疫情席卷全球,新冠病毒大爆发,姐姐的出国留学梦终究要破碎。
疫情开始前,爷爷奶奶回了老家。少了他们,父亲所有日常护理和康复由我们四个人分担。哥哥在母亲的劝说下,每天赶早送她去早餐摊子上帮忙,回来后,扶父亲起床便折回房间补觉。而父亲的洗漱、喂饭、手脚康复就由我和姐姐来完成,赶上他上厕所,得在他旁边守着。
关于父亲护理上的事虽不算多,但每一样都离不开人。这对姐姐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,这意味着这个家越发需要她。挣钱和照顾病人,她哪边都舍不掉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姐姐的生活圈子不断缩小。她被局限在小小的家里,除了赚钱就是重复枯燥的护理工作,没有社交,更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。她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,一点小事就能让她焦躁不已,她开始抱怨日子无趣,生活无望,不如死了算了。父亲的病困住了她,长女这层身份同样也在困住她。
母亲忧心她的学业,她总觉得女儿缺失了一个必要的阶段。在她的观念里,像人必须成家立业,结婚生子一样,姐姐必须好好学习,将缺失的大学生活补上。这样的人生才完整。父亲身体趋于稳定后,她开始希望姐姐能够重拾学业。有时见姐姐没有学习,在玩手机,她就要啰唆两句,“你老是玩、老是嘻嘻哈哈的,不想着学习吗?”
她忽略了十分钟前姐姐正踩着出餐节点送出外卖,眼下不过是片刻歇息。
姐姐听了她的话,当即爆发:“你说得那么简单,我去上学谁来帮忙家里的事?就靠你吗?你能保证我去了学校不会找我吗?手续、钱这些事,最后还不是让我来办!”
她越说越急,越说越大声,崩溃和眼泪如数泄出。
“为什么什么都要我来!你们总说不会不会,难道我天生下来就会这些吗?为什么不能学着怎么去做,就因为我最大,所以什么事情都要压在我身上吗!”
母亲没了埋怨的话,脸上的愁容更深,想必心里对姐姐的内疚更大了。
父亲出事儿一来,她总觉得自己没能力给孩子带来好生活,能做的,只有拼命挣钱、攒钱。她曾偷偷和我说,希望未来攒下一笔钱给姐姐出国去,“她是学传媒的、学播音的料,做这些家务活、小生意,还是委屈她了。”
疫情让我们这一家五口被迫待在家中,虽时有争吵,却也有了彼此沟通和理解的契机。
经历数次一家人争吵、哭诉心事后,哥哥懂事了些。也许是看出了母亲和姐姐的不容易,他不再胡乱发脾气,对父亲的护理上心很多。加上疫情分散了一定的注意力,除了照顾父亲和谋生,还要防止感染,做好防护。我们因此度过一段还算和平的日子。
2021年9月,疫情有所缓解,辅导员通知我们十月份回到学校上课,我结束长达近大半年的居家网课,准备回校。
开学需要交学费,老师早在九月初通知让大家把学费打到卡上,但我一直拖到临近开学也没凑齐学费。新冠疫情第一年过去,外卖不好做,直播和电商卖货,也因疫情管控,运输困难,收入骤减。但我们却总有需要钱的地方。
没了我这个帮手又急需要钱,姐姐最后下定决心,趁着家里状况还算稳定,让哥哥接手外卖店,她则负责外出找月薪更多的工作。有艺考和淘宝直播的经历,姐姐的经验被一家传媒公司的老板看重,做了传媒号博主。月薪六千,含五险一金,比开外卖店和网店强些。拿到头月工资时,她像初中那会卖出玉一样高兴,做的第一件事是在群里和大家宣布好消息,然后给弟弟妹妹发红包、点外卖。
公司管理不算有序,视频拍摄所需要的文案工作,也得姐姐负责。碰上没什么工作时,姐姐也得坐在工位上耗到下午六点下班。她有时和我抱怨这份工作很无聊,无所事事的。小半年后,公司效益不佳,面临倒闭关停。这时,姐姐另寻出路,找了一家大公司的直播兼职。兼职公司里负责运营的领导看重姐姐的能力,开始把大店的排班给她,姐姐也因此正式留下来工作。
2022年7月,新公司进行了一轮兼职主播转正考试,重点打造能代表公司形象的金牌主播,福利比兼职多。姐姐本着尝试的心态报了名,没承想,资料收集上,她就卡在学历关——她的高中学历夹在本科和大专之间,很突兀。
一个和她闹过点矛盾的男领导在知道这事后,假意关心她,“你不是很厉害咩,怎么学历这么低的?”姐姐讲给我听时,边说边抹泪。
另外一个负责转正考核的女领导,私下里找她谈了话。兼职主播流动性大,公司有意留住有经验的老牌主播,因此考核领导极力为姐姐做争取,她想了个对策,希望姐姐去报考成人高考提高学历,并且经由上层领导同意,学历这关过了,她随时可以转正。
女领导的话点醒了姐姐。学历的确是一道找工作的门槛,学历上来了,能选择的工作就多了,不可能一辈子干这份工作。更重要的是,她还是想回到校园,缺失的这一环,她仍旧想补上。与其花时间考个证,不如再多花点精力,要干就干更好的。由此,她萌生出了以社会考生身份再次参加高考的想法。
因此,这年十月的一个午后,我帮正在上播的姐姐了解高考补报名的内容。
与从前艺考有所不同,从2022年起,广东省新增播音与主持专业的省统考。
除开这一点,新高考改革后的考试报名流程和从前相差不大——10月开始高考报名,12月进行艺术类省统考,往后陆续会有高校校考,等到次年三月份,有广东省英语口语考试,后面的6月7日、8日就是高考。
报名过程还算顺利,姐姐赶上补报名的尾声,成功报上名,以社会考生的身份重新开始高考。
2022年12月中旬,正值疫情放开的阶段,学校通知解封,让我们尽快买票回家减少被传染的可能。
那年的统考,因为疫情,学生只能用线上系统进行在线考试。准备考试前,姐姐在家里客厅布置好考试的位置,打光,还有支架,吩咐我暂时在房间待着。
我在房间听了半个小时的动静,直到支架上的手机里机械女音发出倒计时和开始考试的口令。按捺不住好奇,我小心翼翼打开一条门缝,偷偷看正在考试的姐姐。
她目视前方的手机,回答考试系统发出的问题。扎起高马尾,她和高中时的模样几乎无差别。那一刻,我恍然想到从前她为了赚钱,跑到老家的市里主持节目时的样子。我没有在现场看过,但从她结束主持后,举着市十佳主持人的奖杯和举办方站在一起那刻,我想她依然怀揣着对播音主持最初的热爱。
这次成绩也是出乎意料地好。从前她挑灯夜读,惶惶终日,也只是刚过及格线。如今准备不充分,心态放平,尽自己所能应对,竟超了及格线几十分。姐姐和我们说成绩时,欣喜之余不免感慨,考试这种事情,还是有点运气成分在。
统考分数超出预期,一定程度增加了她的信心。但对于想要考取的学校,她没有明说,只说广东省内的话,如果文化分达到,是能有大学读的。按从前,她应该会迫不及待和家里说她的目标院校。到了晚上,她才偷偷和我坦白,其实她一个学校都没有报,对于接下来的校考考点和相关院校,她看都没看,因为不相信自己出社会那么久,还能考出这个成绩来。
但统考分数只是个基础门槛,对于省内外承认统考成绩的部分院校而言可能有作用,对于不承认统考成绩的院校来说,还是需要通过校考获得相应的合格证。
姐姐没有参加这年的校考,一张高校合格证都没有,几乎无缘她从前那些心仪高校的录取。而要想走普通高考流程,靠文化分硬考,对于只剩不到半年时间备考的她来说,难如登天。
“那怎么办?”我问。
“先考着吧,看看省内的也行。”这次她把标准降低,把目标瞄向省内。我明显感受到她重新高考时心态上的变化。比起从前反复内耗和焦虑,这次她要自如许多。
2023年3月,姐姐参加完英语口语考试。满分20分,她考了15分,同样在她的意料之外。口语考试结束的一天,我和姐姐散步,我问她:“接下来呢?工作这么忙,你还想继续去高考吗?来得及吗?”
距离六月份的高考不到三个月的时间,她半点不着急,反倒是不考试的我替她着急。
姐姐笑笑,语气轻松:“考呀,反正如果这次文化分不行就下次呗,就当搏一搏,又不是考不了。”
只要还能正常高考,她就有可能继续考下去。但是得不到结果,还有必要继续坚持吗?高考对现在的姐姐而言,是否值得继续进行下去?
我问她:“你工作稳定,现在工资也可以,忙起来很难沉下心学习的,总不可能辞掉工作备考吧。就这样,你还有必要坚持去考吗?”
她沉吟了片刻,说:“其实我不想真就这么过去了,真的很不甘心,尤其被人嘲笑高中学历。可我觉得我不比别人差,只是差点运气。”
如果说从前高考是为了不辜负家人,有条好出路,能赚好多钱,让家人不被亲戚看轻。如今的高考对于姐姐的意义,更像是完成某种心愿,给从前那个拼命努力又总不太顺遂的自己一个交代。
“还是要考的,这次不行那就下次。”她最后说。
与电视剧里主人公凭顽强意志砥砺奋进,最终成功上岸的励志故事不同,当初那个信誓旦旦说“不行那就下一次”的姐姐,最终还是没有再参加2023年的高考。这个对于高考生非常重大的节点,成为一个平常普通的日子,从她繁忙的工作中溜走。
在口语考试结束没多久,姐姐的公司对于主播多了新规定。一是要求主播的工作服需要保持颜色统一,最好是纯色简约的类型,减少重样;二是主播上播过程中需要全程站播,不能有坐下休息的时刻。
新规出来,主播们颇为不满。姐姐的几个同事私下里吐槽这实在太没天理:“工作服要这样要那样,每个月光衣服都要上千块钱,怎么不见他们给我报销服装费。工资都不够买衣服的。”
在姐姐看来,衣服还是次要的,全程站播才要命。她的排班一天几乎是8-10个小时,全程站着,下肢血液不流畅,她时常感到双腿沉重还酸痛,早在干主播头半年她就深受腿疼腿胀的困扰,新规定出来。她真怕熬出工伤没得治。
不到一个月,就有部分主播离开公司另谋出路。看着老同事一个个离开,姐姐也起了辞职的念头。她开始在招聘软件上看起深圳的主播工作,时薪是原公司的两倍,还是坐播,一天只要上播六个小时,底薪1w起步,提成另外算,说什么都比现在的公司好。她决定等过了六月份的大促,七八月份就可以提出离职走人。
电商活动通常会在五月中旬进行预热,一旦店铺预热,进线人数会是平日的两三倍,店铺活动规则还会经常更新,一天之内可能换好几轮。主播需要时刻关注群通知保持信息一致,避免出现疏漏导致错误承诺,让客户有后续找碴的可能,偶尔还要应对领导不定时进入直播间抽检。
如此紧张的氛围下,她几乎没有时间备考,下班后的劳累使她疲于面对学习,工作的紧凑繁忙让她甚至没时间像从前那样去焦虑、去懊悔没好好学习。
距离高考前一天,赶上电商那阵子活动有薪资奖励,请假两天考试,可能会失去近一千元。在姐姐眼里,比起去应付没结果的考试,目前还是一千元要紧。高考结束的第二天,母亲问起姐姐,有没有去考试,姐姐坦白说没有,这次她很平静,没任何抱怨和伤感,双手忙于回复手机里的消息,她要和工作群对接接下来电商大促的相关话术。
母亲略带无奈地埋怨:“那你之前还说要考,买了那么多书回来。”
姐姐登时拉下脸,拖长音怨道:“你看我现在哪有时间,请个假,大几百块就没了,你不心疼啊。”
等她回复完消息,放下手机安慰母亲,“明年再考也行的,今年就当试水啦。”
从2023年7月起,姐姐向运营申请减少排班时间,多出的时间她要去深圳摸索新的主播工作。深圳的主播工作内容多样,从卖米卖海参再到卖耳机、手机支架等等,前后涉及了三四家公司,她都一一尝试过了。
上午在这家公司下播,下午跑去附近的公司继续上播。这样的状态,她持续了近三个月。朋友对她的评价是劳模、工作狂,很要强,活该赚钱。
面对这类评价,姐姐往往只是干笑两声应付过去。她不认为这是种赞美,反倒是不得已。如果不是家庭一般,谁会想这么折腾自己。作为家庭收入的一大支撑,她只有月薪过万才能勉强维持每月开销,一旦少个两三千,下个月就要勒紧裤腰带过。一天打几份工,她不是什么工作狂,只是无可奈何。
比起少干点稍作歇息,没钱的日子会让她恐惧焦虑,她不敢停下来。而她再没拿起过那些中外课本和五三练习册,它们在柜子角落处里积了厚厚的灰,再没有人动过。
让她逐渐放下对高考的执念还有一部分原因,结婚生子。
这两年,姐姐交了男朋友,还算处得来,过了小半年,便开始同居、磨合。今年,1996年出生的姐姐周岁二十八,按老家虚岁来算,是二十九,再到家人嘴里,就成了三十岁。三十岁,在我们老家,孩子都两岁大满地爬了,不可避免地,姐姐成了被催婚的对象。催婚压力和增长的年龄,让姐姐思考起结婚成家的事情。
姐姐的男友做跨境外贸工作,在公司帮客户运营海外电商店铺,每月工资到手过万,谈成一单有提成,多少全看个人努力。姐姐欣赏他积极上进,踏实靠谱,肯做家务,比她之前接触过的男生要好很多。她想如果两人真的结了婚,婚后生活,对方应该会是顾家的。
但对于结婚,她怀有期待,又过分害怕,无法当真将自己完全托付在另一个人身上。
她时常向我诉说恋爱上的烦恼,恋爱史不算丰富的她在感情里患得患失,缺乏自信。尤其是即将迈入三十岁,她远没有二十出头时的任性和勇气。即便在矛盾面前,她一再冒出想要分手的念头,第二天,又用“算了,再说吧”这类说辞说服自己。
有一次,姐姐男友公司的女同事频繁约他去酒吧玩。她发现后,拿过手机直接以女朋友的身份警告她保持距离。次日,女同事向姐姐男友吐槽姐姐好凶,还和其他女同事强调以后不要轻易约他,以免再次遭遇“严厉警告”。这一举动让姐姐的男友感到尴尬和难堪,回家后与姐姐发生了激烈的争执。姐姐回到家中,泪水止不住地滑落,她不能接受男友的指责,倘若男友能处理好,她不至于被逼急去警告女同事。
父母则认为姐姐小题大做,一件小事要闹到分手,实在没必要,过日子就是个互相迁就的过程,没有百分百的完美另一半。好朋友也表示,分手再重新开始一段恋爱,评判对方是否是靠谱的结婚人选,时间跨度可能又是好几年。
而老家风俗一再提醒姐姐,年龄上来,该嫁就嫁。人品好坏在父母往上那几代人眼中从来不是主要衡量因素,用他们的话来说:“差不多就可以结了。”他们口中的差不多,一般是指长相看得过去,不要太富,也不能太穷,起码不能比家里条件差,这样就可以了。母亲常说,时间到了,男人成家立业,女人结婚生子,都是人生必选项。一旦绕开了,人生乱套,毫不像话。
这些言论多了,姐姐也不得不被洗脑,最终学会了适应和将就。
今年上半年,姐姐和男友双方父母见面,谈起了结婚的彩礼、酒席和新房装修种种事宜。
我父母对结婚的流程不太懂,不知道彩礼要多少合适,也不知道酒席摆几桌才足够。男方父母考虑到父母可能不好开口,私下里先和姐姐聊过,男方父亲说姐姐优秀又能干,彩礼最起码要十万起步,才不会丢姐姐的脸。酒席举办的地方由小两口商量,至于新房,如果这两年有结婚的打算,现在起就要开始准备装修的事了。
老一辈人都会默认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。对于这点,母亲也或多或少向我们传达过:姐姐嫁了人,就不一定常回家了。
姐姐摆手反对母亲的言论,她说她已经和男友挑明了,后面她要是结了婚,如果家里有需要她的地方,不管是金钱还是人手方面,她一定会帮忙。
我一向恐婚恐育,看着姐姐在这段恋爱的烦恼和委屈,总让我对这位“准姐夫”观感一般。我难以理解,既上进又优秀的姐姐,为何要学着去迁就对方,让自己不开心,变得敏感多疑。我下意识将姐姐划定为新时代独立女性的一员——敢爱敢恨,会对不公说不,对待恋爱绝不将就,绝不重蹈父母一辈稀里糊涂结婚,踏入丧偶式的婚姻,最终懊悔终生。我不希望她也会重走母亲的路,搭上个不负责任的男人,拖累一生。如果始终没合适的,单身多久都没关系。
双方父母见过面后第二天,姐姐留在家里陪父亲。中午做饭时,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,问她:“难道你不怕结婚吗?总觉得你不会让自己受委屈。如果以后他对你不好怎么办。”
她半开玩笑:“不好就离了呗。”
我说:“也不是非要结啊。不结婚又不会怎么样。”
姐姐有些无奈:“没那么简单,我要真的这辈子不结婚,爸妈会气死的吧。”
我心里莫名感到悲哀,这是绝大部分人向生活做出的妥协,姐姐也不例外。
过了会,姐姐认真而轻声说:“不过我真的很喜欢小孩。”
周围同龄人结婚的结婚,生孩子的生孩子。姐姐曾私下里和我说,她时常会艳羡他人的幸福,羡慕别人有可爱乖巧的小宝宝,更不用总是因工作和家庭奔波。她对稳定的生活有所向往这一点,不像我眼中那个爱折腾、爱打拼的姐姐。
我问她为什么突然变了心态,她说,父亲生病那几年,她不是经常在外头在跑手续找报销,就是在为父亲护理或者生计忙碌。父母需要她,她无法逃离,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,那些苦闷的日子一度望不到头。
“谈了恋爱,才算真正拥有了自己的空间。”
听完她的解释,我为自己的武断感到内疚和羞愧。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姐姐身上,高高在上地批判她糊涂,甘愿踏入婚姻坟场,围着小孩转。她这一路走来,为了我们这个家,为了家里的每个人,几乎是赌上了自己的所有前途。有了她自己的小家,或许才能和我们这个大家切割。如果小孩和稳定能够成为她的幸福感的来源之一,那结婚好像也没有那么恐怖。
再者,也并非毫无退路,按她说的,大不了离了呗。
今年5月,姐姐开始为接下来两年的结婚和生育做准备。
姐姐身体差,有乙肝,这两年的病毒量呈上升趋势,医生建议她,如果没有生育的打算,要开始服药,而抗病毒药一吃就不能停。如果这两年有计划要孩子,那就要尽快生,才能尽快服药治疗。姐姐焦虑爱脱发,用于治疗脱发的米诺地尔,孕妇也是不能用,但如果停药时间太久,毛囊关闭,就长不出头发了,而直播带货对于形象有一定要求。
姐姐希望尽快生完恢复身体,等她恢复好,还有机会继续做这份工作,如果真的等她到三十好几生完再出来找工作,那就更艰难了。
总而言之,结婚生小孩,不管从哪个角度对姐姐来说都得趁早。至于被遗忘很久的高考,不记得在哪天被再度提起。
在深圳进行了长达小半年的兼职尝试后,姐姐最终选定了一个通勤时间不到一小时的电子公司,工作内容依旧是直播带货,人事基于她那些丰富传媒和工作经验,给她开了1.3万的底薪,提成另外算,入职即交五险一金。而且,每天只需坐播6小时。
姐姐感叹一句:“当初以我的分数,虽然去不了北京上海那些学校,起码可以有个本科读,只是我不甘心。后面复读两年,有时确实会后悔。但仔细想想,不管是艺考还是高考,它都在让我学到东西,接触新事物。如果没有它,我可能会待在小镇,像母亲那样,糊糊涂涂过完一生。”
似乎从这天起,姐姐算是暂时告别了高考。
人生进入新的阶段,姐姐要说不遗憾是假的,但基于种种现实因素,高考早已不再是她现阶段第一要紧做的事,那些藏在高考往事背后的恩怨、喜泪最终消弭在生活琐碎中。
对于和她相处二十来年,见证过她太多艺考、备考的时刻的我,为她感到遗憾。但似乎她放下执着,往前看,也不见得是坏事。毕竟,她没有因学历不好而自甘堕落,也没因未读大学而糟糕度日。
今年的高考也落下帷幕,高考出分、报考等消息,一次又一次地登上热搜。从直播间下播后的姐姐,是不是会打开手机看一下,想起那个遥远的梦。
我想,一定会有那么一天,姐姐会以自己的方式去弥补上这个缺憾。
编辑 | 森芒 实习 | 李白
千滚水
好过什么都不做
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《我的姐姐》(2021),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,特此声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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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由 网易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